安仁 AnRen

安能仁慈

落日

  今天,我听了同事的建议,来到了天台看落日。他说的很对,那真的很好看。

  目之所及皆被烈日染红,暖红和亮黄杂揉在一起铺满整片天空,裹着每一栋高楼。

  正前方,炙热的圆日夹在两栋玻璃大楼之间,艳红的阳光倾倒在两面巨大的玻璃幕帘上,化作一股赤红的浪潮,从中涌出。玻璃幕帘反过的金光,像是浪潮中的粼粼波光。

  潮水随着大楼的轮廓线翻起涟漪,云层也泛着金光,阴影处还微带紫红,波波荡荡。这暖色的海潮自下至上直涌向天空,吞没每一寸土地,包裹着太阳。

  有点可惜,没有早些时候发现这般美景。

  我沉浸在这暖色的海洋之中,海浪卷在身上,托着我的脸,揽着我的肩,暖莹莹的,很舒服。

  我站在不足膝盖高的围墙前,闭上眼睛,静静地感受着这盛阳的余晖。

  

      突然一声尖叫,打破了我的沉浸。我向下看去,正对上地面上一个女生的脸,她惊慌地看着我,双手用力拉扯着她的同伴,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,紧接着她的同伴也看了过来,满目惊恐。

 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看过来,无数张人脸,有大有小有黑有白,像是撒落的弹珠,砸在楼身组成的地面上,磊在一块,上下攒动着。

  被自己的联想逗笑的我,站在天台边上,像落在屋檐的鸟,俯瞰着这些弹珠的动向。

  “你跳啊!”一个弹珠发话了,喊得很大声,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,正当我疑惑时,别的弹珠也喊了起来。

  “赶紧跳啊!浪费时间!”

  “跳啊!怎么,怕了?怕了你上去干嘛?”

  “快跳啊,我急着回家呢!”

  ……

  我笑了,他们真的是弹珠,用来打鸟的弹珠,拉满弹弓,松手的刹那弹出,刺穿层层空气,叫声刺耳。

  这种声音我曾听过,也是弹珠,也有弹弓,不一样的是,拉满弓的人是我认识的人。

  是同学,他们用铅笔戳我的手指,用脚踢打我的胸腹,用桌椅猛撞我的背脊;是老师,他们站在那里,看着我,笑着看着我;是父母,他们扼住对方的脖子高声尖叫,站在远处,背对着我;是我自己,我相信了他们的话,刀尖划过皮肤,所到之处都如烈火灼烧般疼痛。

  

  想到这里,我站上围墙,展开双臂,随着弹珠喧嚣声的此起彼伏,学着乐团指挥的样子上下摆动。夕阳的红色海洋淹过我的腰胯,浪潮与我相拥。我好似指挥,又好似游泳,夹在大浪中沉浮。

  这一动作好像刺激到了他们,夹着喇叭杂音的声浪再度涌起,猛力拍打在我的耳蜗。

  远处传来了警笛,笛声悠扬,像是教堂里的童声合唱。我转过身,停止指挥,揽着残阳,在这红色的海洋里漫舞,双脚流连于天台的边沿,底下的声音伴着我的脚尖,在天台和半空的来回流转浮动。

  舞我已经很久没有跳了,上次跳的时候,是在小学的兴趣班,说来还挺奇妙的。

  

  

  

  当时学校发了兴趣班报名单,由于需要家长签字,所以我的报名单是空白的。我被分到了缺人的舞蹈班,成了那里唯一一个男生,我的噩梦就此开始。

  我其实很喜欢跳舞,但这却是不被允许的。他们叫我“娘炮”、“娘娘腔”,在我的座位上倒红墨水,撕烂我的作业本。

  他们把我拖进卫生间,将我摁在湿滑的地板上,拉扯着我的上衣,扒下我的裤子,地板上的泥沙杂在水里,不断剐蹭后背。白灯亮的晃眼,一下又一下地映出他们的剪影。

  我像一只翻倒在湿滑地板上臭虫一般,挣扎着要翻过身,却怎么也翻不过来。无数只手将我一次次按倒,手肘被一次次砸在地板上,磕出了血,染着湿泥,阵阵的疼。我用力地去呼喊,却不断被他们笑骂的声浪淹没。

  终于,有人进来了,皮鞋锵锵地敲打着地面,是大人,是老师。我奋力挣扎起身着,试图去看清他的身影,努力地想要求助,却听到了他的笑声。他在一旁的便池解决了自己的事情后,只是轻笑着说了句“你们悠着点,别把这搞乱了。”,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我绝望地看着顶灯,停止了挣扎,任由他们摆弄。上课铃响了,他们便一溜烟地都走了。

  他们走后,我依然躺在地上,躺了很久,我才知道卫生间的地板原来这么冰冷坚硬,隔着我的脊背,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,粘裹着我的皮肤,尿的骚臭味和血的腥味充斥着鼻腔,引得我一阵恶心。

  一股巨大的力量自胃底直冲眼鼻,像水泵一样,泪腺不受控地涌出热泪,鼻头一阵阵的酸,我咬紧下唇,双手攥紧衣领,喉咙像是被顶住了一般生疼。

  想离开这里,想回家,想回妈妈的肚子。这些声音在我的脑中循环播放。

  妈妈,不行,衣服脏了,会被骂的。我爬起来,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水池里,不断冲洗,洗了很多次。我其实也不知道是在洗什么,是地上的水和泥沙,还是他们尿渍,还是我的血,或者是别的什么。只知道夏天的水也很凉,手指被冻的生疼,手肘在屈伸的时候也会刺刺的疼,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才拧干衣服,穿好,回到教室。

  

  由于上节课缺席,班长把我带到了班主任办公室。我永远记得班主任那副厚重的红框眼镜,反着窗外的阳光,像卫生间的白灯一样刺眼,盖住了她的眼睛。

  我记得当时那种满心都是“得救了”的欣喜,也记得听到她回答时的绝望——“男生之间小打小闹什么很正常,但这不是你翘课的理由……”。她说了很多,好像很生气的样子,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猛敲在我的耳蜗,呼出的热气撞在我的脸上,像火一样。

  那种灼烧感伴着我度过了后半天,她尖锐的声音,不断在我耳边回荡。我清楚的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,但却不明白她说的话。我眼前好像蒙了层纱,看不清前方的事物,又好像置身海底,沉重的海压,和充斥鼻腔的海水令我无法呼吸,

  傍晚的残阳横在地上,铺的满处都是,在路面上,树冠上,还有人们的脸上。

  衣服还有些潮潮的,胳膊肘的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,这样回家肯定会被打的,不敢回家,但又不敢不回。

  无措的我站在街边,周围的人,有大人,有同龄人,有的我认识,有的我不认识,有的匆匆荡过街道,有的聚集在一边的小店铺。

  他们手里捧着纸碗杯,举着木签、木勺,将食物扒入口中,木头剐蹭硬纸面的声音短促又刺耳,他们刮的好像并不是纸杯,而是我的耳洞、我的皮肤内腔,即使肉眼可见的空虚,也要费尽力气刮出乐子。

  

  就像现在一样,弹珠们看着我略带癫狂的舞步,好像很高兴,声浪刮着我的耳膜,啃着我的大脑,好像只要刮了啃了,就拥有了永世的欢愉。

  烈日下的红海好像已经淹过脖颈,无论是四肢还是后背,都变得沉重,每一次挥动都牵引全身。

  消防车的警笛声悠悠扬扬,夹在弹珠声浪的波涛之中,显得十分微小,但又强大,像妈妈的轻声哼唱,轻轻的,暖暖的。

  

  

  

  那天,校舞蹈队带着出去比赛。妈妈去看了,在后排的位置,虽然很远,看不清楚表情,但很开心。

  那天的舞台很大,很亮,音乐声也很大。偌大的舞台只有聚光灯的光圈、我还有我的影子,音乐起伏于我的周身,是我唯一的舞伴。它印着我的手,托着我的身躯,转圈、起跳。有一股力量从腹中涌出,像烟花一样,绽开在心间,是快乐。那是我第一次打从心底喜欢上跳舞,我喜欢这种感觉,喜欢快乐。

  颁奖时,妈妈双手搭在我的肩上,紧张得微微抓紧。当一等奖的名单中出现我的名字时,妈妈更是直接将我撞进怀里,紧紧的抱着我。那时我又感受到了快乐,更大的快乐,感觉我全身的液体在像海浪一样翻涌,荡漾在胸腔,荡漾在眼窝。

  反应过来时,脸上已满是湿热,是眼泪。我哭了,又一次流下了泪水,但这次是快乐的眼泪。

  妈妈说要去买个西瓜,庆祝一下,便带着我去了水果摊。她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,嘴里轻声哼着歌,虽然只能听到只言片语,但能听出来,那是我跳舞的伴奏。

  妈妈很少拉我的手,即使拉,也只是一小会儿,从没有这么久的拉着。她抓的很松,只是轻轻地捞着我的手,步子也迈得很大,我跟不上,随时可能松掉,只能很努力地加快脚步,紧抓着她的手。

  我发现妈妈的手很大,能完全包住我的手,手心里是暖暖的,甚至有些热,指腹有一些薄茧,有些粗糙,随着步伐的频率,蹭着我的手背。当时的我,还在心里默默发誓,要好好跳舞,拿更多的奖,这样就可以拉妈妈的手了。但我没想到,那竟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领奖,甚至是最后一次跳舞。

  妈妈挑了很久,选中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,装在两个塑料袋里,让我抱着。虽然有些沉,但是很开心,心里想象着回到家后,切开西瓜的脆响,开心的不能自已,便抱的更紧了。

  回家路上,妈妈走在前面,我缀在后面。那时的夕阳也在正前方,暖阳镂着妈妈的身躯,托着长长的影子,我的双脚摆动在影子的头上面,留有一定的距离。

  影子一开始只是随着步伐左右摇晃,渐渐开始上下蹦跳,双手笨拙的挥舞着。我抬头看,是妈妈在学我在舞台上的动作,虽然笨拙僵硬,甚至还有些凌乱,但在夕阳这个聚光灯下,却很闪耀,每一根发丝都镶着金边。

  我当时可以说是兴奋到了极点,腹中的情感再度绽开,在血管中奔涌,传至每一根发丝。开心到下意识向前跳起,却并没有跳的很高,便被西瓜的重量直接拉到了地上。

  咔嚓,西瓜碎掉了,碎在地上,碎在我的手上。手的两侧是两瓣较大的残骸,掌心堆满了果肉,像烂泥一样湿湿的、沙沙的。汁水顺着掌纹流向地面,有的渗到了手背,刺刺地疼,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背被擦破了,下巴和膝盖好像也是,烧着疼。

  正模糊的时候,突然一股力量从手臂将我整个拽起,脚底还没有站稳,便有强风呼啸的声音响过,整个人脱力,向一旁倒去,脸上火辣辣的疼。

  是妈妈,背着光,看不到她的表情,也不敢看她的眼睛。她的动作就僵持了一下,便转过身,继续大步向前走。那一刹那,我好像又看到了那盏刺眼的顶灯,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,总之所有的末端组织都在发凉,连空气都变得冰冷,全身都在颤抖。

  我看着妈妈渐渐远去的身影,愣了愣,然后慌乱地捧起一瓣西瓜的残骸,追了过去。试图去抓妈妈的手,但她却猛力将我甩开,无奈放弃了纠缠,只是捧着西瓜静静地跟着。

  回到家后,我被赶出了门,那瓣西瓜瘫在我脚边,稀烂,手上还有沙沙的果肉,和汁水流过后的粘腻感。门里传来妈妈和爸爸的吼声,像苍蝇一样,但比苍蝇更加有力且尖锐,嗡嗡嗡,嗡嗡嗡,像一团乱毛,绞在我的耳蜗里。

  咔嚓!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用力打碎在门板上。咔嚓!又一个。咔嚓!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也碎掉了。

  

  

  

  天台的门被打开的声响,把我从回忆中拉回。我转身看向大门,正感叹于那么漫长的记忆,竟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回溯时,几个橘黄色的身影从门里走出。为首的看上去很年轻,应该比我还小,他有些紧张的看着我,双手微抬,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把我拉走。

  我礼貌地对着他微笑,说:“我只是上来看风景的,”对,只是来看风景的,“很抱歉,让你们担心了。”

  我往下看了看弹珠们,他们依旧躁动着,“确实很危险啊,我也该下来了。”转过头又看向了那个小战士,“对不起,让你们白跑一趟了,我要下来了。”

  我面向他们站好,看着他们每一个人,“谢谢你们。”然后便向后仰去。那个视角很特别,像是电影中的动作运镜,一开始还能看到他们所有人,紧接着最中间那个年轻人开始向我跑来,越跑越近,可我却离他越来越远,最后连他都看不到了,只能看到逐渐拔升的楼墙,我扬在天空中的四肢和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衣角。

  我觉得我像是屋檐上淌着的水,沉积许久才能汇成挂在棱角的一滴水珠,悠悠荡荡一阵后,便会落下去,破碎在水面。对,破碎,就像那个西瓜一样。

  落日仿佛与我平齐,远远地释放光热,注视着我,一同掉落。飓风如浪潮,从肩颈处向上翻涌,离开时还会勾一下我的脚。它像是要把我拉上去一样,力道很大,呼呼的风浪呼啸在我耳旁,像是在劝我留下。

  我之前好像并没有真正爱过什么,也许爱过妈妈吧,但那种情感我并不能够说明,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爱。不过现在我有能够确定的爱了,我爱现在所有能够注意到我的事物,即便那是下面的弹珠;我爱那些赶过来的消防员,谢谢他们能够赶来;我爱为首的那个小战士,感谢他最后的迈步;我爱试图将我推起的风;我爱这美丽的落日。

  很荣幸在最后能够看到他们,也很高兴能在最后感觉到爱,即便这算不上真正的爱。这个感觉很棒,比妈妈来看表演时从腹低涌出的感觉要棒二百倍。

  但这个感觉并没有那么炙热,要更简单一些。像是在吃早餐,第一口是热牛奶,然后是蛋黄的溏心在嘴里流淌,果酱均匀地涂抹在面包上,然后送入口中,莓果的甘甜和面包的麦香杂糅着,很满足,平静又幸福。



2021.11.3-2022.5.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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